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35,股票危機 下

關燈
35,股票危機 下

人群像是潮水一樣往外湧去,江天佑被裹挾著沖到了樓外。

一個女人尖叫著暈倒了,更多人互相推搡著,就這樣把江天佑一路推到了屍體旁。

是的,屍體。

證券大廈 27 層,從頂樓落下來,萬萬沒有生還的可能。

江天佑覺得腳下一片滑膩,原來是皮鞋底沾到了濺開的血水,還有一些白色的可疑物質。

人群聚攏又四散,很多人受不住刺激捂著嘴巴逃了出去,其中就包括賀健。

然而江天佑不能走。

因為這是他認識的人。

是啊,怎麽不認識呢,從十七歲到二十九歲,整整十二年,他叫了他十二年的“師父”。

江天佑緩緩地走到林阿根的身邊蹲下。

阿根面孔朝下,腦袋裂開了,像是被掰開的蚌殼,露出白白的,軟乎乎的蚌肉。

他身體扭曲得不像話,讓江天佑想起以前弄堂裏來過跑江湖賣藝的雜技團,裏面的女人軟得像是沒有骨頭,可以把腦袋疊到屁股後面去。

那時候師兄弟們都跑去看熱鬧,師父邊抽煙邊說這個叫做“軟骨功”,是真本事。解放前他去大世界看雜技,說功夫高的人可以扭得像個蜘蛛一樣到處爬。

師父不會軟骨功,他的骨頭硬得很,但是現在也扭得像個蜘蛛了。

“師父,師父……”

江天佑以為自己會哭,然而眼睛卻仿佛變成了沙漠,擠不出一滴淚水。

不一會兒遠處傳來警車和救護車的聲音,人群被分開,江天佑感到一只手落在他的肩膀上。

警察蹲下來,問江天佑認識不認識死者。

江天佑機械式地點點頭。

又問他知不知道他為什麽要跳樓。

江天佑搖了搖僵硬的脖子。

“你跟我們一起走。”

警察把他拉起來。

江天佑這才發現阿根的腳上光禿禿的,兩只皮鞋都不在腳上。

那雙皮鞋是他兒子軍軍考上大學後,為了送他去學校報到特意買的。意大利老人頭皮鞋,要一百多塊錢一雙,師父很珍惜。

江天佑突然想起往日裏開完飯,師兄弟們最喜歡圍在後廚聽師父吹牛逼。

師父最懂經,說看一個男人有沒有身價,首先是看頭勢清爽不清爽。

過去上海男人不管是在洋行裏做辦公室的,還是在馬路上做跑街的,每日早上出門前最重要的功課就是用金剛牌發蠟把頭型梳得徹骨挺硬。

男人不像女人,不化妝的,頭勢就是男人的 face。

再就是看腳上穿的鞋子。

上海人說“噱頭蹩腳”。男人過得有多好,或許不一定看頭。西裝、領帶、袖口,錢夾都代表了身份。

但是要看一個人過得有多差,就要看腳。

師父說他過去混江湖,一群人裏看誰是老大,誰是小蘿蔔頭,只要看鞋子就曉得了。皮鞋都穿得踢踢踏踏,落了一層灰,鞋幫上沾滿了爛汙泥,一定是跑腿的小弟,就是個蹩腳貨。

林阿根以身作則,雖然日日呆在夥房基本不見天日,但每天都把頭梳得油光蹭亮,皮鞋更是光亮得蒼蠅停上去都要劈叉。師兄弟們也有樣學樣,江天佑更是學得最像的那個。

可是現在師父的頭“崩”掉了,像是夏天吃的浦東三林塘崩瓜。內瓤,瓜子流了一地,想噱也噱不起來了。腳上的兩只鞋子也統統離他而去,比蹩腳貨都不如,變成“落腳貨”了。

江天佑掙脫警察的胳膊,去撿鞋子。

兩只鞋子離得很遠,一只在南,一只在北。

江天佑走到哪裏,圍觀的人群就潮汐般地向後退,卻也不會退很遠,形成一個新的圈圈。

“啊呀,這個人是誰啊?不會是那個死掉老頭子的兒子吧?”

“我看不像,要是兒子這時候不要哭死啊?”

“作孽啊,這個老頭子昨天我還看到過,是跟老胡他們那群人混的,前幾天還跟著他們一起進了大戶室呢。”

“老胡那幫人可以信的啊?昨天下午感覺不太對勁,我把手上的股票都拋了。結果怎麽樣,今天早上一開盤,果然全線崩潰,尤其是老胡他們艦隊常持的那幾只股,我滴媽媽餵,跌得褲子都沒有了。沒得命了!”

“老胡沒告訴他要撤出來?”

“撤出來這個老頭還跳什麽跳啊?肯定是輸光了呀。”

後面他們再說什麽,江天佑就沒聽清了。

他抱著兩只皮鞋,坐上了警車。

隨著車子開動,江天佑後知後覺地發現淺棕色的皮鞋表面不知道什麽時候沾上了深色的汙漬,他連忙用襯衫袖口去擦,發現那是自己落在鞋子上的眼淚。

-------------------------------------

“嫂子,你來啦?”

小胖站在弄堂口,遠遠地就看到賀敏敏從馬路對面奔過來。

賀敏敏回家後換下了上班穿的粉色連衣裙,穿著深色的長袖長褲來林家吊唁。

接到姆媽電話的時候賀敏敏都不敢相信,林阿根這麽一個響當當,從皮肉到骨頭仿佛都是鋼筋打造成的漢子竟然會以跳樓自殺的方式離開人世。

“給我朵白花。”

賀敏敏從塑料袋裏拿出一個黑袖章別在左手胳膊上,問小胖拿頭花。

小胖低頭翻塑料袋,幾個搬花圈的工人從他們身邊走過,賀敏敏聽到院子裏傳出陣陣痛哭聲和唱經的聲音。

南無, 喝啰怛那, 哆啰夜耶。

南無, 阿唎耶。

婆盧羯帝, 爍缽啰耶。

菩提薩埵婆耶, 摩訶薩埵婆耶……

賀家姆媽初一十五念經吃素,賀敏敏聽出唱得是《大悲咒》。

“啊呀,這不是嫂子麽?”

賀敏敏回頭,一個穿著黑西裝黑西褲黑襯衫,系著一條黑色絲光領帶,從頭黑到腳的男人正熱情地對她打招呼。男人小頭小眼小鼻子,右手腋下夾著個公文包。賀敏敏眨了眨眼睛,似乎在哪裏見到過這麽一張面孔。

“你是那個周……”

“對對,我就是周阿發,《上海灘》裏周潤發的那個周阿發!”

賀敏敏終於想起來了,這個長得也很滑稽說話也很滑稽的男人就是江天佑的小學同學,早年當過一段時間黃牛結果賠得比賺得多,後來不得不回家繼承他爹西寶興路“殯葬一條龍”店鋪的阿發。

婚禮上她見過他,當時也穿了這麽一身黑,嚇人到怪的。阿發說這是他爹定下的規矩,這身黑衣服是他們的行業象征,走到哪裏穿到哪裏。

小胖終於找到放紙花的袋子,從裏面拿出一朵正準備遞給賀敏敏,被周阿發劈手奪下。

“嫂子你不可以進去的。”

“為什麽?”

“你是新娘子,是‘紅人’。裏面在做白事。紅白對沖要出事的。‘出煞’……‘煞’儂曉得伐?”

阿發怕她不理解,指手畫腳比劃起來。

“阿天也在裏面。”

賀敏敏心想這周阿發應該和樓下紹興阿嫂蠻有共同話題的。

“他不一樣,他是男人,身上陽氣重。而且他是大徒弟,就跟兒子一樣的,必須到場。”

“那我就是兒媳婦,也必須到場的。”

賀敏敏執拗道。

“我是為你好呀。你現在進去,自己家裏要倒黴。”

賀敏敏把白花搶回來,往頭上一別,“這種東西我不信的。”

說著,踩著皮鞋徑直往裏走,留下小胖和阿發面面相覷。

走到放滿了花圈的院子裏,賀敏敏看到江天佑一臉嚴肅,正和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夥子在說話。賀敏敏認出那是阿根的兒子林軍。

看到她進來,江天佑朝賀敏敏點了點頭。軍軍倒是很懂事,沖她鞠了一躬。賀敏敏擺擺手,進去客堂間。

客堂間迎面的條桌上放著阿根的黑白遺像,相片裏的人微微笑著。賀敏敏覺得這和記憶裏阿根的臉有點對不上。大概是因為現實生活中很少笑的關系,難得面對鏡頭不免有一種被逼上梁山的滑稽。

遺像上紮著黑色的布花,兩邊垂下白底黑字的挽聯,寫的是:壽高德望,子肖孫賢;千秋忠烈,百世流芳。

賀敏敏覺得有點誇張,不過字倒是寫得很好。後來才知道挽聯也是周阿發寫的,他從小在店裏幫忙寫挽聯,練得一手好字,曾經獲得過西康路小學書法比賽第一名。

一群披麻戴孝的女人正跪在條凳下面燒錫箔和黃紙,見到有人來了,本來哼哼唧唧的哭聲陡然增大,甚至飆出了花腔女高音。

賀敏敏曉得她們不是家屬,是花錢雇來專門哭喪的。紹興阿嫂就經常去幹這個,一次哭三天,不但有飯,有點心,有錢拿。如果哭得好,主家還會給額外的紅包。

紹興阿嫂不但嗓門大,而且哭起來悠揚婉轉,帶上點越劇的味道,因此格外動人,收到的紅包也就格外厚一點。

一個頭上戴花的女人坐在兩個和尚對面跟著一起念經,更多的人插蠟燭似得站著小聲說話。賀敏敏環顧四周一圈,認出念經的女人正是林師娘。

她不由得有些吃驚,前幾天婚禮上見到師娘的時候,她還是滿頭烏發。那時候江天佑還玩笑說師娘一定是偷偷用了白麗美容皂洗頭,所以才能“今年二十,明年十八”。沒想到今天一見,頭發全白了!

“師娘!”

賀敏敏上前一把握住林師娘的手,林師娘顫顫巍巍地起身。

“你來了……你不應該來的。”

“沒事,我不迷信的。”

“好,好,好孩子……”

林師娘拍了拍賀敏敏的手,掏出手帕擦掉眼淚。

賀敏敏從包裏拿出一塊綢緞和一個白信封交給林師娘。

“緞子我收下,錢不能收……這裏所有的東西都是阿天出錢弄的。”

江天佑出門的時候估計也想不到,自己預備用來炒股票的本金最後竟然成了喪葬費。

“他是徒弟,幫師父張羅葬禮天經地義。這個是奠儀,是我們夫妻的心意,不收不作興的。”

林師娘流著淚收下,賀敏敏坐下來陪她一起念經。

過了不久,院子裏突然傳出爭執聲,賀敏敏聽到江天佑似乎在和什麽人吵架。她剛要出去看看,就見到十來個老頭子氣勢洶洶地走進靈堂。為首的老頭子滿臉橫肉,腦袋光可鑒人,穿著白色的對襟衫,腳踩功夫鞋,一看就是不好招惹的樣子。

專業哭喪隊剛要扯開嗓子嚎,眼看情況不對,連忙低頭閉嘴。倒是那幾個和尚,不管來了什麽人,我自巋然不動,照樣一邊敲木魚一邊念經。

賀敏敏心想難道這些都是林阿根過去的那些“道上兄弟”不成?

她想到了,師娘自然也想到了,本來就憔悴的臉色更加慘白了幾分。

老頭子們列成兩對,給林阿根上香,動作煞有介事,有點香港動作片裏的黑幫人物的味道。

上完香,帶頭的那個走到林師娘身邊,非常老派地拱了拱拳頭。

“阿根嫂,節哀。”

林師娘被嚇到了,靠著賀敏敏的肩膀僵硬的點了點頭。

“我是阿根的朋友,你叫我阿光就好了。

“今天來,除了給阿根兄弟上香,主要還有一件事情,要請阿根嫂為我們做主。

“冤有頭,債有主,阿根走了,不知道他欠我們的鈔票接下來是個什麽說法?”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